2008年11月25日

玻璃村-5-紀念日

 
聖誕節

牡丹之死

七年前開始,我變成通勤族。無論去到哪個方向,火車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它通往任何一個地點,包括玻璃村。有很長一陣子,我住在附近有鐵軌的高樓,在夜裡往遠方看去,街角的路燈閃爍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鐵軌上穿梭來去的火車有如光之河,在暗夜中緩緩向前穿流。我常在想,搭在車子裡的人們,究竟都是以怎麼樣的心態來面對每天通勤的生活?

搭火車的所有過程裡,每個站的到達與停留,都有新的人事發生,也有舊的人事過去。車上的乘客上上下下,我們也隨著心情決定去留。也許選擇在某個站內發展探索,進行流浪似的冒險,當重新搭上火車出發,我們會帶走在這個站內所找到的某些東西,也許是某種心情、一個新的計畫,實質的或非形象的,似有若無的東西。一路同行的夥伴,可能會與我們在此分開,也許在另外某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碰頭,或者永遠的分離,所有的狀況都是如此無法預測。漸漸地,我逐漸體驗到這樣子的通勤冒險,宛如walkman裡的隨機播放功能,我們無法猜出下一首出現的會是怎樣的曲目。但不同的是,音樂可以隨著喜好選取,也可跳過不喜歡的歌曲;而這樣探索的奇幻旅程卻充滿各種冒險,所有好的、壞的,冷的、熱的,想要和不想要的,都得照單全收。而它的有趣,卻也是來自於這樣的未知與不停的變動,當終點到達,這場冒險才算結束。而構成這場冒險的,是過程當中所有充滿不確定性的龐大灰色地帶。

唯一一次離開牡丹房,是走到房門口的大樹下,埋葬牡丹。我將剩餘的飼料灑在墳上,遠望著玻璃殼外迷濛的天空,還有載著幸福的摩天輪。

一直以來我和牡丹相依為命,牠在牡丹房裡已經超過兩年。要不是牠,我恐怕沒辦法撐到現在。魚是不會說話的,儘管每天我都試著跟牠聊天,但牠總是無言。雖然如此,牡丹仍是我受困在此最大的精神支柱。這一天,我想起兩年前那條擱淺的海豚。經過保育人員辛苦的努力,原本野放回大海的日期幾乎已經敲定。一個多月後的某天晚上,朋友打電話來告訴我,海豚終究暴斃在復健池裡。那個夜晚我非常錯愕,想不到活在最寬廣的大海裡,擁有巨大軀體的生命,仍然這麼脆弱。12月17日那天艷陽高照,牡丹之死給我莫大的恐慌。也許是心理作用,整個牡丹房瀰漫一股濕冷窒息的焦味,燻得眼淚不斷地從臉頰裡滑落。

那個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場景在一片有銀色月光閃爍的大海。海裡面有條魚,孤獨地在深海裡面游著,找尋什麼東西似的,急躁地鑽來鑽去。海的深處,是一片沒有底的黑暗。魚兒跑到海面了,看著月亮,吸著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吐出呼吸。她想大叫,卻發不出聲音。然後,默默地看著月亮。

那條魚,仔細地盯著天空一直瞧著,他沒有翅膀,不會飛。


翻著月曆,數著日子。去年的現在,我究竟身在何處?
王家衛電影《2046》講的是一個關於從平安夜的故事。在他的故事裡,所有的人都想去2046尋找失去的記憶。因為在2046,一切事物永不改變[i]。1967年,兩個喝酒的朋友,在平安夜買醉不歸。他們彼此交換孤獨,並從對方的身上擷取體溫。

去年的12月24日,我從傍晚開始,躺在一座由清水混擬土砌成的巨大海堤旁喝著啤酒。那是個有白色燈塔的海邊。陰天。藍綠色的天空跟海,厚厚的雲層。太陽藏在雲的後面,很久才露出餘光。海堤的入口最近被檔了起來,海防署在入口處加了大鎖,沒辦法把車騎到裡面。走進門後,發現從靠近海岸這端,開始有了工人,在原本平坦的海堤上挖了整齊的圓洞,也許是在上面要設置欄杆吧。再往海中央走去,狂風一直吹著,好像千百根的銀針刮在臉上,眼皮沉重地垂下,重新睜開,必須花上兩倍的力氣。

海面上的蚵架好多,方形的,整齊又雜亂地平舖在海面上。最遠的地方,海際與天際的銜接處,也是模糊的灰。平時安靜的海面,因為強風而刮起一波又一波的小浪。只有釣客還算勤奮,無論陰晴,總是像衛兵似的守著釣竿。堤防上,到處都是風乾的魚餌,還有切成小片的沙丁魚。即使沾滿無數釣客的檳榔汁,整個往遠方望去,海堤仍是灰撲撲的一片。

夜幕低垂,看著籠罩在黑暗中的無邊大海,沒有風的海面激不起浪花,彷彿凝固似的。空氣是冷的,沒有鹹味。天空灰得很懶散,模糊到連海面的邊界到底在哪,都懶的交代清楚。橋上的釣客,三三兩兩,有氣無力地抽著煙。左側四線道的大橋上,偶爾一台車子開過,讓人搞不懂像這種寒風刺骨的深夜裡,為什麼會有車子出現在這種地方。

我想起了村上春樹的作品《挪威的森林》結尾,那是個未盡的故事。渡邊君在人潮川流不息的電話亭裡聽到一直等候著他的小林綠呼喚著:你在哪裡?對照現在,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現在能躺在沙發上按著遙控,聽著震耳的音響爛醉。而不是坐在電腦桌前,敲擊著鍵盤,用手指頭回想過往。
倘若現在仍在外界的自己,究竟會出現在哪個地方。
[i] 參見王家衛(2004)。《2046》。

2008年11月22日

玻璃村-4-海

海邊的螢火蟲 水彩/簽字筆  2008


我喜歡海,寬廣、遼闊、不受限制。
我常幻想著,如果站在大海中間,那麼自己會是個意氣風發的國王,或是無助小兵?當環顧腳下寬廣的海面,看著眼前的這片遼闊,除了讚嘆它的浩瀚,或許也會意識到自我的卑微渺小吧。

四坪不到的牡丹房裡,我習慣把心緒移動到寬廣無人的海灘。海浪起伏、潮汐煽動,精神的解放無限擴張。海上有著大片墨藍色的空白,讀著海波上皎潔月光,呼吸帶著鹹味。細緻黏膩的藍色霧氣,一步一步地、漫不經心地,啃噬著某種很重要,但一不小心就會被忽略的東西。當逐漸淡忘自己正受限在玻璃村這個事實,沒有目的地遊走或奔跑,假想自己擁有所有的神奇能力,能像海鳥飛翔、大魚漫游,甚至穿透時空。於是各種奇想空間變得透明,徜徉穿梭於腦中蒼穹。創作仍保留原始吶喊本能的自我,它充滿無限自由,讓因為所處現實環境而逐漸堅硬窄小的心靈變得柔軟寬闊。駕著幻想探險船穿越來回在玻璃殼的內與外,感到有趣、驚奇。而在這樣僅屬自我的超時空行旅,卻又何等孤單。

我曾經分別在枋寮和安平的海邊住過一段不算短的時間。那個時候每天提著啤酒躺在海堤上聽海、看海。任由遼闊的呼吸將自由逐漸醞釀成寂寞。現在,困在牡丹房裡,想到仍是一個人的自己,就像一條關在玻璃盒子裡,飄在無盡大海的小船。心裡不禁湧起一份難以言喻的感慨。(盒子裡的小船)

如果我是一條魚,那麼我的方向究竟會在哪裡?

幾米的作品《微笑的魚》是一個關於釋放的故事。當故事裡的主人無法自由,或者當他看到缸裡的魚無法自由,他選擇將魚釋放回大海,希望藉此也能將自己釋放。或者企盼魚兒可以代替他,在遼闊的大海裡找到自由、同伴,並且不再寂寞。

兩年前,一個在安平從事鯨豚保育工作的朋友,打電話給我。因為人手不足,希望我能過去幫忙一條擱淺的海豚復健。好奇心驅使,即使已經接近半夜,我仍不遠千里的跑去了。據說那是一條換算成人類年紀大約十幾歲的母海豚。雖然之前常在電視上看到,但第一次親眼看到海豚巨大的身軀還是讓我嚇了一大跳。為了幫這條受傷海豚餵食,六七個男生仍無法將牠抱起。朋友稍微介紹了那條海豚的概況,並且告訴我隔天一早就必須過來幫忙。

回家的路上必須經過大海,我望著那片無際的海洋,一股巨大的哀傷迎面而來。原來那隻海豚,就是住在這裡!巨大的海豚跟這片灰藍色大海比起來,竟然那麼小。如果我是海豚,當游在大海,擁向自由的同時,巨浪般的寂寞也將會席捲而來吧。如果擱淺的海豚回去了,到底知不知道同伴在哪裡?他是怎麼知道自己的方向的?會不會,一直到老,到死,都找不到夥伴而孤獨地游著?除了覓食,他每天都在想著什麼?

牡丹是我唯一的朋友。或者說,在這裡面只有她和我一樣都是會活動的動物,只有她陪著我。牡丹的玻璃瓶透明、乾淨,就像牡丹房一樣的幾何體型。鮮紅的鱗片火艷異常。我常穿著整齊筆挺的制服,看著透明瓶子裡的牡丹,舞著鮮豔的尾鰭、弄著優雅的身段慢慢地游,就像站在牡丹房外頭的人群看著我一樣。有的時候我甚至搞不清楚,究竟我是我自己,或者我是牡丹。

一切的起源,都來自於「牡丹」。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住在瓶子裡的她看著外面美麗的世界,卻不能穿透瓶子出去。瓶子內外的世界雖然美麗,卻沒有任何夥伴陪在身旁。但至少,我是說至少,至少這個瓶子是透明的,能看得到外面的世界。至少這個瓶子仍有個開口。我能期盼有一天它將開啟。
無論在怎麼樣難堪的環境裡,我總是試著提醒自己,至少我還有至少。

我就像《微笑的魚》裡面那條魚,被困在魚缸裡。這次沒有可以將我釋放回大海的主人翁,但我相信等到時間一到,將會有一扇門開啟,巨大的自由將迎面而來。也許有一天,這個玻璃瓶會變成一座電梯。穿透時光,當到達了正確的樓層,電梯門會準確地開啟。那個時候,將會有夥伴在門外等我。也會有些過客,進入由玻璃瓶變成的電梯,換他變成牡丹。而我將走入新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

也許這個玻璃瓶,會變成不知會通向何處的海底火車,在無盡的深海裏面旅行,車上搭載的乘客,會不會知道在無際海面上的某個地方,正在下著無聲無息的雨?

就我所知道的所有故事裡面,「海底火車」或「海底城」絕對稱不上是個新聞。宮綺駿的作品《神隱少女》裡面,就有不少相關的橋段。但即使如此,並不代表我不能搭著幻想飛行船到海底的神祕國度裡去。